媛小娘子

戬粉十四年。

路遥归梦(十二)


  “敖姨母,你这身打扮很好看,还挺像我舅舅的!”

  

  沉香兴致很高,对敖姨母的打扮也十分满意。


  走在鄯城熙熙攘攘的街道上,敖寸心一路寡言,倒不是对自己的装扮有什么意见,而是尚未从晕云的不适中恢复过来。刘沉香最没耐性,当时嫌她飞得慢,拽紧她一个筋头云直接翻出了宋蕃边界。


  驾云一时爽,落地火葬场。敖寸心的头晕欲呕状态已持续了将近一整天。


  沉香瞧了瞧她如土如灰的脸色,摇着她的衣袖笑道:“敖姨母,你好歹是条龙,别这么没出息好不好?不过就是飞得快了些,你这样子,让人家以为我欺负了你。”


  “是是是,你没欺负我,没把我柔顺的头发弄成微卷半散的鬼样子。”


  沉香看着敖寸心身上的杨戬正品衣衫,头上的杨戬同款发型,得意一笑,心道:嘿嘿,你果然没发觉,在你弯腰呕吐的时候,本天才在你额心点了两笔金色,乍看上去和舅舅的天眼有几分神似呢。


  “等等,”敖寸心终于觉出不对,“我像杨戬有什么好的?”


  “他的样子搭你这身衣裳好看。”沉香敷衍道,心里却盘算着一会儿直接把敖姨母带回去给舅舅看,舅舅一定会喜欢哒。


  敖寸心见路边有一家买饴糖的货摊,便拉着沉香走近,想借饴糖的滋味压压晕云的不适,却被沉香用力往回扯。


  沉香附耳小声道:“这卖饴糖的汉子是个妖怪。”


  敖寸心理所当然:“别告诉我你没发现,整座城里全是妖怪。”


  刘沉香当然发现了。


  穿过城门的时候,敖寸心忽然拉住了他的手,他还未来得及脸红,便发觉她其实只是拉着他穿过一道低调的结界,而结界的另一头,是扑面而来的浓重妖气。


  鄯城是地属吐蕃的一座小小边城,城外是大片大片草木稀疏的沙土,偶尔可见几处异族风格的房屋,城内却是熟悉的汉式建筑,往来行人大部分都是汉人打扮,只有极少数是辫发披裘的夷人。


  如今三界不太平,连灌江口那样昔日兴旺之地都显得有些萧条,这小小边城反而车水马龙、行人如织。最奇怪的正是大街上的往来行人。他二人已在热闹街市上逛了一大天,擦肩而过的十有八九都是妖怪。


  或者说,整座鄯城分明是一座妖城。


  沉香在这十多年间东北西走四处降妖,算得上见多识广,可这样一座种族奇异的小城还是第一次见到。

  

  八年前,他曾奉杨戬之命,将凤云瑶送回鄯城,当时的鄯城还算正常,还有着寻常边城的荒凉感,不想短短数年之间竟剧变至此。


  起初,他见往来之妖没什么恶意,各忙各的,也就不去在意,心里还存着看看什么名堂的心思,这番见敖寸心如此淡定,显是早就熟知的,不由得心下疑惑。


  “敖姨母,这到底是什么地方?”


  敖寸心懒得理他,径自买了几块饴糖,自己吃了一块,又想塞给沉香,却被他躲了开,敖寸心便把糖塞进自己嘴里,含糊道:“我那位朋友嘱我先带你在城中逛逛,天黑以后再去见她,看来你已逛腻了,那我们这就走吧。”


  沉香本就对心念纯净的敖寸心极有好感,又得知她原是自己的舅母,自然十分信赖,便不多问,随她前去。


  靠近城中心的地方,耸立着一处红香翠绕的楼阁,檐下缀着一圈精巧花灯,陆陆续续有人进入,愈近愈觉香雾飘散,应是传闻中的花满楼了。


  刘沉香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,尚未进门已羞得面红耳赤,反而蹭在敖寸心身后迟疑着不敢上前。


  敖寸心笑道:“傻小子,想什么呢,不会真打算做点什么吧,那我岂不是对不起你媳妇儿?邀你来的就是这家酒楼的东家,她说与你多年未见,想让你亲眼看看她撑起来的祖传家业。”


  家业?祖传?就这花满楼?

  

  沉香无了个大语。

  

  与他当年做刘家村员外的宏伟志向有得一拼。


  敖寸心倒是十分淡定,杨戬的素白衣裳在她身上宽宽大大,恰到好处地遮盖了女性线条,散下的发丝将两颊柔和的轮廓掩去几分,不细瞧的话,分明就是一个潇洒公子。


  “沉香小兄弟,放松点儿吧,诸法空相,无眼耳鼻舌身意,无色声香味触法,有什么看不开的?”敖寸心将空白面具戴上,笑嘻嘻拖着沉香大大方方进了正门。


  正厅中央,自梁上垂下一圈红色薄纱,围起一方小小的舞台,拨弦吹笛的女子们聚在一旁,云鬓花颜,莺声燕语,或秋波暗送,或腰肢轻摆,吸引了一众客官的眼球。多情的乐曲中,吹哨的,大声朗笑的,一团混杂。


  敖寸心拖着木讷的沉香在花满楼里参观了一圈,品了几种香甜果酒,这会儿又转回了一楼。


  忽听琵琶当心一划,从二楼围栏飘下纷纷扬扬的红粉花瓣,花雨香风中,柔幔轻纱后,隐约舞出一个人来,桌席间的混声快速息了。


  溱与洧/方涣涣兮/


  士与女/方秉蕑兮/


  未见美人,先闻其歌。


  歌声中暗藏欢愉,宛如灼灼桃花甜香四溢,令闻者心神俱醉。轻纱后隐约可见纤纤玉人的广袖飞帛,在小小舞台上既舞且歌。


  沉香凝神细听这曲子,清澈中有蜜意,优雅中有思慕,索性阖上双眸,眼前浮现出初见小玉时的情形,脑海中飘入三个字来——思无邪。


  女曰观乎/士曰既且/


  且往观乎/洧之外/洵訏且乐/


  维士与女/伊其将谑/赠之以勺药/


  余音渐弱,满堂男人大声鼓掌喝彩,铜钱碎银不断抛向中央,又被红色轻纱挡住,落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。


  沉香缓缓睁开双眼,方才不过几句唱词的功夫,已犹如置身幻境,此时又落回凡尘,回到这混杂的楼中。映在柔幔上的影子动了动,竟往台后走了,沉香忙提声道:“姑娘留步,我在这儿!”这一声清朗洪亮,直穿过嘈杂的人群。


  姑娘没留住,却引来了满堂的注目礼。

  

  沉香满脸涨紫,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。他方才那一喊,不过是因为察觉到了专属于王母的妙华之气,知道那少女便是当年的小女娃凤云瑶,这才想喊住她。谁成想,他这一喊,在花满楼的众多客官听来可是别有意味。


  敖寸心往后挪了几步,真想假装不认识沉香这小傻子。结果心想事成,一股真力从背后袭来,将她整个人从围观的人群中猛吸了出去,拉到墙角。


  一双寒冽的眸子映入视线,蕴着薄薄的怒意。


  敖寸心见是他,松了口气,将面具掀到头顶,“你干什么,吓我一跳!”


  杨戬的目光落在她的额心,抬手将那抹金色抹去,“来这儿干什么?”


  “我……我陪沉香啊。你呢,也来逛窑子?”


  “我……”杨戬语塞。

  

  也对,他来这儿干嘛呢?若说不是为了逛窑子,难道要说是专程来见敖寸心的?这话,杨戬说不出口。


  敖寸心却十分善解人意,而且非常替他着想,“那你快去吧,省得一会儿被外甥撞见了尴尬。”


  杨戬:“……”


  杨戬正自气结,忽闻一股脂粉香气靠近,身子一侧,躲开了那只企图搭上肩膀的玉手,又顺势将敖寸心的面具戴了回去,冷冷地瞧了主动招呼的女倌一眼。那女倌被他的眼神摄得不敢造次,讪笑了一下,转而搭讪别的客人去了。


  敖寸心抬手拢住长发,掌心法力流转,青丝恢复成直顺的墨色,软软地披散在肩头,面具下一脸无辜:“你那好外甥非要这样打扮我,说这样好看,我可不觉得。”


  杨戬早就发现今日敖寸心的打扮竟与自己相似,又听她如此点评,不由额角暗跳,面上挂着礼貌的微笑,耐着性子抬手运劲,法力过处,敖寸心的乌发在头顶扎成一个圆髻。


  他舔了舔唇,将敖寸心从头看到脚,又从脚看到头,实在找不出什么不顺眼的地方。他的衣裳在她身上显得松垮,勾勒出娇小身形,千年的身体习惯几乎牵引着杨戬伸臂将人搂进怀里。


  等等。


  杨戬忽然意识到思路已经严重偏离了主题。


  “这间酒楼的东家,你认识?”


  敖寸心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,“认不认识都是敖凌的私事,与二郎真君无关吧?”


  杨戬微微一笑,“敖姑娘带我外甥来见她,做舅舅的过问一句也是理所应当。” 


  “那好吧,告诉你也无妨,花满楼的东家是我朋友。”

  

  杨戬方才已打听过了,这家花满楼的东家,分明就是凤云瑶。

  

  凤云瑶,是敖寸心的朋友?


  杨戬眸色一凛,不由分说抓起敖寸心的腕子,扣住脉门探去,果觉一股至邪之气四处游走,正是无天的黑莲之力。


  难怪当初在灌江口,她靠近杨婵,竟能导致宝莲灯示警。


  真佛黑莲,普渡万世。凡我弟子,信仰永炽。


  这句梵词的背后,是源自黑暗之渊的远古秘术。凡黑莲宗教众,为表至死不渝之信仰,吞下圣物黑莲,使之融入血肉,如若一朝倒戈,便会反噬成魔,终将永不叛教。


  关于凤云瑶与黑莲宗的关联,杨戬原也没拿到铁证,没想到竟在敖寸心这里得到了确认。


  公事有了大进展,他却半点都高兴不起来。

  

  事到如今,他连敖寸心是如何离开西海的都不明白,更想不通她怎会与黑莲宗扯上关系。


  杨戬平静地问:“不知你是否记得,杨戬曾说过,人之相与,不可全信。”

  

  一个年纪轻轻的凤云瑶,竟就将她骗了去,孟婆汤是让她整个人都变傻了吗?


  敖寸心不明白他墨玉般的眸子里何以流露出惊怒,她的注意力全都落在了被扭痛的腕上。

  

  她奋力挣开,不悦道:“喂,你这个人,别动手动脚的。说起信与不信,我看你才是真不可信,你回家后跟你妹子胡扯什么了?你妹子见了我张口就是一声……一声……”


  那话胡闹,她忽然耳尖微红,说不出口了。


  杨戬茫然:“一声什么,一声‘嫂嫂’?”

  

  他倒是精准地猜出了她的后半句,并且毫不意外,直截了当就说了出来。


  “你——”敖寸心气死了。


  楼阁突然剧烈震颤起来,一团蓝芒自台后乍亮,猛地绕过呆立无措的人群向杨敖二人直撞过来。


  敖寸心倒抽一口冷气,后半句话被变故生生吓了回去。


  ——你故意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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