媛小娘子

戬粉十四年。

路遥归梦(十)


  越过雪山,空气渐暖。

  

  不多时,前方淡紫云气中现出一座冲天百尺的高山来,临崖筑有砖房精舍,高广奇制,东辟其户,正是如来佛祖的道场,西天灵鹫山。


  三首蛟曾在灵霄殿中镇守龙珠上万载,从未到过西天佛境,只对其中风物略有耳闻,记得传说中那是个金砖铺底、佛光漫天的神圣所在,黄鹤成群,紫芷满树,真堂谈道,宇宙传经。


  可是眼前的景象却大不一样,山上树木虽然葱茏,远望着却有些阴翳,佛光更是半点没见着,只有一片浓重的烟雾将宫阙罩得隐隐约约,总之说不出的凝重压抑。


  眼看便要到大雷音寺了,三首蛟忽然道:“美人,我怎么听说,拜见佛祖该从寺前石阶一路走上去,不能直接驾云行至门前的?”


  “是吗?如今这位佛祖可没这许多虚礼。”


  三首蛟听得糊涂,“哪位佛祖?”


  凤云瑶笑道:“世上还有哪位佛祖?当然是我佛无天。”


  “如来佛祖呢?”


  “圆寂啦。”


  “你说啥?”


  三首蛟用力甩开凤云瑶钳制着他的手,震得内息一阵紊乱。

  

  此前杨戬奉旨入灵霄殿议政,三首蛟作为兵器,自然是由殿外值官保管,故而对殿内所谈一概不知,从而也就不知如来佛祖圆寂这节。


  “如来佛祖早已修成丈六金身跳出轮回,怎么可能圆寂!”


  凤云瑶将纤指点在他的唇上,嘘了一声,笑道:“佛界只能有一位领袖,等你亲眼见着我佛无天,便不会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了。哎,一会儿你可要机灵些,是死是活可全凭造化了噢。”


  三首蛟周身一颤,又听得话里似有玄机:“美人不想我死,对吧?”


  “你猜。”


  “人美心善如你,自然不想我死的,但我身份特殊,若有人想让我死怎么办?求美人给点提示,我总得知道我将去的是个何样天地。”


  凤云瑶嗤笑一声,媚眼含嗔,“我黑莲宗以天性为尊,于神、仙、佛、妖、魔、人一概平等视之,愿一切天性得以宏大,修得万般自在。”


  “美人,何为天性?”


  “诸法因缘生,诸法因缘灭,缘即是天性,天性即是一切。”


  “那……如何修得万般自在?”


  “皈依我佛,自得圆满。”


  “噢……”三首蛟眼中终于闪过一丝了然,直想一句粗口骂出来:妈的!招安就直说,欺负老子不读书!


  在殿外落地,三首蛟隔着一道门便已感受到殿内涌动的强大真气,门外列着两排共二十四个和尚,额心均烙着一朵黑色莲纹。


  殿门敞开,入眼并非传说中的光鲜堂皇之景,反而是一片沉暗肃穆,传来整齐的喃喃梵呗。


  跨入门槛,只见大殿尽头有一盏暗紫莲台,其上盘坐着一个黑衣僧人,青丝垂落,整个人笼在血红色的佛光里,原本合着的眼皮在殿门打开的一瞬睁了开来,一双眼睛在幽暗的殿中显得晶亮,宛如鹰视狼顾。


  三首蛟平时虽被封印为戟,却仍具神识,可探查周遭,两千年来见惯了杨戬的凌厉目光,此时骤与无天对视,仍忙不迭地低下头去,心中突突乱跳。


  身边的凤云瑶已拜服在地。


  三首蛟也跟着后撤半步,屈膝下跪。


  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头,拜他一拜又何妨?


  殿内响起内力充沛的低沉嗓音,在偌大的空间里回荡:“三首神蛟乃灵霄殿上守珠天神,不必拜我。”


  他一开口,殿中的诵经声立时停了,静得令人心慌。


  三首蛟心道:好一个口是心非的“佛祖”,连王母金身都要在你面前俯首,我区区一介妖蛟岂会被你放在眼里。


  “我佛在上,小蛟不敢造次。”说着,三首蛟亦五体投地。


  被凤云瑶拉着走上前去,三首蛟趁机瞥向两侧,只见两边整齐地盘坐着一排排菩萨、金刚、罗汉,兀自闭目诵经,他全不认得,但距无天最近的那个却面熟,恰是两天前与杨戬交手的穷奇兽,凤云瑶的义兄。


  那穷奇兽出列向无天深施一礼,禀道:“佛祖,此乃天界战神杨戬的随身兵器,于凤凰谷一役中伤我教众无数,请佛祖赐下法旨分尸此物,以为涅槃同胞超度……”

  

  三首蛟闻言,血都凉了半截。


  “佛祖,”凤云瑶道,“天廷统领三界已久,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,确是棘手,但细想来,可用之人甚少,二郎神杨戬就是玉帝麾下最得心应手的一个,我们缴了他的兵器,便是给挡我黑莲宗之辈一个下马威。依云瑶拙见,若妖蛟识相,不如暂留他一命,兴许日后还有用处。”说着,略略偏头,给三首蛟递了一个眼神。


  三首蛟原本听得云里雾里,被凤云瑶这么一瞥,便如惊雷震醒,这才明白早先那句“不必拜我”的背后竟是“非我族类”的排斥之意,不由腿上一软,慌忙道:“佛、佛祖,小蛟两千年前盗珠为妖,天地不容,如今脱离苦海重得自由,求佛祖为我指条明路啊!”


  穷奇兽冷笑道:“你是欲的化身,欲与元神同在。现今的天道容不下欲,也容不下你。”


  “现今天道已变,小蛟今日见了我佛,便知已有容身之处了!”


  凤云瑶复又跪下,膝行几步,“佛祖,云瑶心中所愿,除了我教恒昌,便只剩那一桩私事,佛祖曾对云瑶说……”


  无天却不令凤云瑶再说下去,打断道:“赐黑莲。”


  这声音恰似暮鼓钟磬,淡漠如烟,又深若空谷。


  凤云瑶果然不再往下说,立时喜施一礼:“多谢佛祖恩典!”


  不等三首蛟反应其中变故,便有四个黄衫僧人走上来,为首的一个捧着一个黑漆木盘,其上托着一朵墨色莲花。


  三首蛟面色陡变,本能地想要退后,但见其余三个僧人黄袖一挥,他便完全动弹不得了。

  

  为首的僧人瞬时掠至他身侧,剑指轻点他的咽喉,三首蛟不受控制地张口抽气,这一吸,便把木盘上的墨色莲花吸入口中。


  在他失去意识之前,无天的声音隐约传入耳际:“云瑶入我教门八年有余,得我平生绝学,今已及笄,又适逢我教入主灵鹫山雷音寺,着封为我教圣姑,掌灭世黑莲。”


  高台石廊间,各回禅房的教众三三两两寒暄散去,九头虫紧走几步赶上一个蒙面者赔笑道:“如今教中多了一位圣姑,排位倒在圣使之前,我这心中真替圣使您不平。”


  那蒙面人连瞧也不瞧他,冷冷地道:“我一心为佛祖效力,从不在意这些虚名。我只是想不通,佛祖既然信不过三首蛟,为何不直接杀了?”


  “这么多年来,圣姑想要什么佛祖没答应?”九头虫指着前方并肩而行的一男一女,阴阳怪气地道:“佛祖疼爱圣姑,连黑袍那样的蠢物,因是圣姑义兄的缘故,也得了我教大法师的位置。”


  并肩而行的男女对身后的议论一无所察,黑袍正问凤云瑶另一桩事:“最近常与你来往的戴白面具的女子是谁,怎么从前没见过?”


  凤云瑶心情极好,娇笑道:“是我放的长线啊,不能轻易让人看破呢。你啊,就是性子急,恨不得把所有仇家一刀杀光,今天差点坏我大事知不知道?哥哥,以后三首蛟的事你别管,我自有计议。”


  *

  

  青泥何盘盘,百步九折萦岩峦。


  哮天犬满脸喜色地端着一簸箕草药奔到大营,一眼便瞅见正为伤兵治疗的杨婵,忙窜过去将她请到一旁,压低了声音道:“三圣母,姚四哥差我来告诉您一声,主人回来了!他说让您忙完这边的事再回府,就跟往常一样,莫叫别人看出异样。”


  杨婵心头一热,从哮天犬手中接过簸箕,“知道了,他怎么样?”


  “挺好的。”哮天犬喜滋滋的,又放开了声音道:“您看这边还缺什么药材,我去回了康大哥。”

  

  待杨婵忙完手上的活,天已黑尽了。她匆匆回到杨府,进入内堂,却不见杨戬,往书房走去,果见门户紧闭,人声隐约,烛光将几个人影映在窗上,晃动不清。


  杨婵正想着去做些宵夜犒劳议事的诸兄弟,忽听屋内传来沉香提高嗓音的恚怒一声。


  “为这样狭隘偏颇的玉帝卖命,他想得倒美!用不上我的时候,一口一个‘妖孽’,恨不得马上砍了我,这番用得上我了,就使起招安齐天大圣那一套,其实骨子里仍觉得我是个杂种!我刘沉香吃饱了撑的放着凡间的好日子不过,去天廷受人白眼?”


  房门霍地打开,沉香见杨婵就立在门口,立时面露愧色,快步离开了。


  屋内寂静了片刻,众人陆续起身散去,安慰杨婵沉香生气也是情理之中,不当责备。


  杨戬最后一个从屋内走出,见妹妹就等在门口,展颜一笑,暖若春风。


  “二哥!”

  

  这一场相见,竟似隔了生死,见哥哥好端端地站在面前,杨婵喜不自胜。

  

  她快步赶上前去,握住哥哥的手臂,没想到竟令他身子一颤。

  

  杨婵微惊:“二哥,你伤着了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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